子夜食

水中月

温柔的理由



  “拓郎,起来了,已经快到八点了。”


  “好!”


 


  拓郎把头从被子里露出来,因为顾及左臂的伤口,向右侧卧,微微的缩着身子。他其实早就醒了,可能一夜没睡也不一定,反正从父亲起床帮他稍稍掖了一下辈子就已经清醒得不得了了。偶尔想要撒娇的情绪竟然会突然泛滥出来,一再的提醒自己要克制,心里的暖意要化作笑容从脸上展露无遗,只好继续缩进被子里装睡了。


  慢慢的把衣服穿好,然后在整理好被褥,放在旁边的橱柜里。拓郎从左到右的看着父亲的卧室,与记忆里的想象作比较,一半一半的几率也有少许的默契吧。一定会有的母亲的照片,放在了最醒目的位置。


  “妈妈,早安。昨天,我和爸爸和好了。”拓郎在母亲的照片面前双手合十,说出了心里模拟了无数遍的那句话。


  一丝阳光透进来,看不清拓郎的脸,整个人都被映入黄色的光圈里。


 


  昨夜的雪还是下到后半夜才停,整个森时计像一座雪海里的孤岛,又像一座灯塔。拓郎走到店内,没看到父亲的人,倒是有一杯咖啡放在前台上,是那个杯子。咖啡刚泡好不久的样子,热气像丝带一样向上飘着。就好像飘到了拓郎的心里一般,手握到杯子的时候,整个人都暖了起来,明明刚才还因为被子外面的温差稍稍抖了一下。


  拓郎端着咖啡杯,走到门口,听到铲雪的声音。打开门,发现父亲拿着铁锹在铲雪,将近三分之一的距离,只看得到门口到父亲那里的一段路,其他的都被雪埋得没有差别了。


  “早上好,爸爸。”


  “啊,早上好,拓郎。”勇吉听到声音直起腰来,看到拓郎端着咖啡站在那里,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,但又不知道从哪里说起。只好指着咖啡。


  “咖啡好喝吗?”


  “嗯,很暖。”双手又握紧了一点,随即又松开。“我来铲雪吧,你去准备店里的东西,今天不是还要开店吗?”


  并不是什么需要拒绝的事,父子间应该都是这样。随即把铲雪锹递给拓郎,顺当不过的接过手里的杯子,再将手套递给他,叮嘱他戴好,直到整理得妥妥当当再进门。


 


  “早上好!欸?不是老板吗?”


  “早上好!我是老板的儿子,初次见面,请多指教。”拓郎停下来,周正的给内村问好。


  “初次前面,原来你就是老板的儿子啊,长得可真帅气。”


  “谢谢。”害羞的挠挠头。


  “那我先进去了,等下过来帮你哦。”


  “好的,今天也拜托你了。”低下头继续铲雪,心想待会儿肯定会来更多人吧,要给每一个都说一遍自己是这里老板的儿子吗?有点像笨蛋呢,父亲到底有没有跟别人说起过自己的存在呢,如果有的话,又是什么样子呢?思绪仿佛跟铲雪锹一般,随着动作慢慢的持续下去。


  耳田也到了,跟内村的反应一样,温和的笑笑,礼貌的打了招呼,便进去开始一天的工作。第一个客人,第二个客人,原来这里的人和父亲都这么熟悉,会在意父亲身边的些微改变。


  过去的岁月里很少有人会因为父亲而在意到自己,想要把握住这种没有实感的东西,开心得不得了,化为行动,不厌其烦的重复着最基本的自我介绍。


 


  “拓郎,进来吃早餐了。”


  “好!马上就来。”


  


  内村和耳田将早餐摆在桌上,烤好的面包,果酱,还有咖啡。倒是拓郎站在一边,有点手足无措地不知道要做些什么才好。内村笑盈盈的把他按在一个座位旁边,然后再将勇吉推到旁边的位置,示意森时计的第一个餐时开始了。


  “内村小姐不吃吗?”拓郎见到内村和耳田都没有坐下来。


  “我和笑子都吃过了哟,是优秀的员工。”内村不停手上的活计,将原本还未布置的东西放好。有些客人已入座的,也悄悄的放在一旁,抑或注意到的,点头以示感谢。


  “外面冷吗?”勇吉端着咖啡问道。


  “还好,不过雪有点太厚了,等下还要去继续铲,不过没多少了。”拓郎往面包上刷上果酱,边吃便回答。


  “要帮忙吗?你左手上还有伤,做太多会不会影响恢复?”


  “不要紧的,用右手比较多的话影响就不会太大了。”


  “陶艺比赛什么时候投稿什么时候截止?参赛作品还在这儿不要紧吧?”


  “两天后,是想给你看才拿过来的,等一下我就去师傅那儿,把它再整理一下就投过去了。所以请不要担心。我吃好了,多谢款待。”


  双手合十后,急急忙忙地起身去铲雪,连嘴里的面包也还嚼着没有咽下去。真是个害羞的孩子呢,勇吉只能想到这样一句话。想着等下去帮他,也缓缓站起身来,将桌子上的碗碟收拾好,拿去厨房。


  “叮~”“欢迎光临。”


 


  晨间的阳光铺在雪上,也没看到此消彼长的争端,黄色和白色的和谐相处让人觉得神奇。一铲一铲的雪盖在两侧的栏杆外,通往咖啡馆门口的路终于要完全显露出来了。客人也慢慢多了起来,望着这一片沉静的森林,冬天特地来北海道也不是没有道理。


  “拓郎,雪铲完了吗?如果结束了,就进来一下。”勇吉推开门招了一下手。


  “好的。等下我把铲子放好了就过来。”


  拓郎环望一遍有哪些地方没有铲干净的,再三确认后才打算从后门那边进去。毕竟已经开始营业了,自己这么大大咧咧的走进去不太好吧。把铲子放在厨房门的旁边,将身上不小心从树上掉下的雪拂干净。


  “给大家介绍一下,这是我的儿子,之前没有说过,现在正式介绍给大家认识。”勇吉把手搭在拓郎肩上,给坐在吧台前的人看。


  “初、初次见面,请多多指教。”虽说是按照礼数做了动作,但是不流畅的言语还是听得出紧张,这时感受到肩上有一股力量。


  “看来是个好小伙呢。”是第一个进来的客人。


  “反正比起我家女儿应该要更听话吧。”第二个。


  其实不是很想听到这种话,抬头看看父亲,只是不动声色的笑着说没有,心里的紧张稍稍好过一点。


  “对了,拓郎,你不是还要去师傅那边把作品寄过去吗?东西在我房间里,旁边放了我写给你师傅的一封信,你带过去。不要让师傅等太久,现在赶紧过去吧,晚上回来吃晚饭。”


  “嗯,好,我这就去。大家不好意思,我有事出门,先出去了。”


  “去吧去吧,果然是个好小伙呢。”


 


  从父亲房间里把作品拿出来,拓郎发现被包得很好,甚至比来之前包得更郑重一点。将它和信一起收好,再开车去师傅那儿。


  拓郎到瑛美的时候已经快到中午了,直接去了烧窑间,把东西带给师傅。师傅并没有问太多,在听到有带给自己的信稍微惊叹了一下,一边说着真意外啊,一边朝着拓郎笑。拓郎也跟着笑,感觉这几年的时光都在这个笑容里化成了一股暖意,不像火炉里那般灼人,也不会像窗外的阳光过分刺眼,平和的,好像可以让左肩的伤口瞬间痊愈一样。


  看完后,师傅把信折好,周周正正地放进胸前口袋里,再跟拓郎说起参加比赛的相关事宜,直到师母来叫吃饭才停。


  饭桌上,师母问了很多关于父亲的事,虽然师傅一再说别多问,但还是拦不住师母的关心。拓郎将昨晚发生的事都说出来,也讲起阿梓,听完后师母才放心下来。


  饭后,师傅帮拓郎把比赛的报名表填好,写上引荐人的名字,再让拓郎带到镇上邮局寄过去。


  “小子,你把这些东西寄过去了就去你父亲那儿吧,顺便把这个也带过去。”师傅把一个礼盒和一封信放在拓郎面前。


  拓郎也没多问,父亲之间的交谈总是不能插手的。倒是师母拉着拓郎的手说了许多,叮嘱了要好好和父亲相处之类的。明明是很担忧的嘱咐,却让拓郎忍不住微笑起来,反握住师母的手告诉她不用担心,也表达了对关心的感谢。


  开车去森时计的路上,拓郎想跟每一辆经过的车打招呼。


  进了森时计,拓郎慢慢跟着内村小姐学习怎样招待客人,有点笨拙的样子也在情理之中,父亲不会怎么责备,倒是稍有做错的时候,内村小姐会故作严厉的敲他的头,不好意思的望向父亲,也只会看到一张笑脸。


 


  没多久,就到出审查结果的日子了。


  今天拓郎没有去师傅那边学习,好像是师傅儿媳妇的预产期快到了,和师母一起去儿子那边看看有没有什么帮忙的地方,好像也有顺便结婚周年纪念旅游打算的。告诉拓郎的时候,师傅还一副难为情的样子,其实明明心里比谁都要期待。


  于是就在森时计这边一边帮忙一边等结果,结果好像会直接寄过来,那时候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填了森时计的地址,可能是太有自信吧,反倒在这个时候开始担心如果没有得到好的名次怎么面对父亲了。


  “我要咖啡!咖啡!”客人连续问了好几声。


  “啊,十分抱歉!您的咖啡马上就好。”走神的拓郎惊醒过来立马鞠躬道歉。


  “拓郎,你今天可是一直不停在走神哦,是不是在想哪位姑娘啊?”朋子端着咖啡杯故意拖长语调调侃拓郎。明知道是出结果的日子,还是忍不住逗下他,朋子也心疼拓郎总是把自己崩得这么紧,和他父亲一样不是轻易说出心里话的人。


  “老板!有拓郎的信!”内村从外面抱着一堆东西回来了。


拓郎迅速的跑过去,一边道谢一边藏在门边拆信,想要自己先确认一下。


  第三名,和预期的结果有落差,拓郎不太想告诉父亲这个结果。倒是勇吉从柜台走出来,毫不介意的拿着证书开始高兴起来,反而弄得拓郎有点不好意思了。


  朋子看到这一幕忍不出笑起来,又揶揄拓郎的表情像个做错事却被表扬的好孩子。


  “对了,你把得奖的事告诉师傅了吗?”


  “还没有,等、下,等下就打电话。”话都有点说不转了。


  “现在就去打吧,要好好的道谢。”


  拓郎走到电话前,打电话给师傅,过了好大一会儿才接,听到师傅很高兴的问拓郎有什么事。仔细一问才知道是孙子顺利出世了,是一个健康的女孩子。一边道贺一边说了获奖的事,师傅开心得表扬了几句,又故作严厉的让拓郎不要懈怠,说这些还不足够。然后把电话给了朋子阿姨和父亲,让他们轮番道了贺喜。


  “嗯,好的,一定要更努力。”拓郎在心里说道。


  晚上,朋子留在这里做了很多好菜一起吃了晚饭,拓郎第一次和父亲喝了酒,是酒量都不怎么好的父子,不过两个人比起平时话都变得多了起来,是一场开心的晚饭。


  


  随后在等师傅回来的那段时间里,拓郎都留在森时计帮忙,已经可以和平时常来的客人说会儿话了,也会把生活中遇到不好的事说给他听,问他现在年轻人现在都会干什么之类的。有的时候也会被朋子阿姨叫去帮忙。


  前几天师傅回来了,又回到师傅那儿去学习。被师傅抓着看了很久小孙女的照片,如果不是师母提醒,可能都停不下来了。


  虽然可以开始认真学习下一步工序,拓郎还是不愿意在揉泥这一步上有所松懈,师傅也说这样认真的态度是好事。


  “叮~”手机响了。


  拓郎擦干手,发现是阿梓发来的邮件。


  “拓郎,好久不见,最近还好吗?在给你发这封邮件的时候,我已经坐在去往东京的车站了。上次和你说到我学习银制饰品的事,那也不过是粗略的学习罢了。这次我想正经的去东京学习饰品的制作,去专门的学校上课的那种。不能见面的时候其实并不是什么不好的回忆,我学到了很多以前并不理解的事,也为你的努力而感到真正的开心和羡慕。我们的人生都是才要开始,不要认输啊。注意身体,阿梓上。”


  拓郎把手机收起放在口袋里,继续揉泥。左手这些天可以稍稍的用点力了,伤口在渐渐的愈合,疤痕的形状没有原来想象中的那么扭曲。用手抚摸时的触感真实又虚幻,痒痒的让拓郎忍不住发笑,阿梓手腕上的伤口应该也是这种感觉吧。


  天色快要暗下来了,拓郎把今天做好的陶胚放好,锁好门,跟师傅道别,再开车准备去父亲那儿吃晚饭。最近已经开始了这样的生活,白天继续来这边学习,晚上就过去和父亲待在一起。已经不像刚开始的那几天那么尴尬了,有时候甚至会谈起母亲的话题。勇吉会问拓郎一些他不在母亲身边时,母亲和拓郎的生活,还有拓郎有没有在学校遇到什么有趣的事,好的坏的都很认真的听。可能有些拓郎并不愿意提起,勇吉也不逼问,慢慢的,说得累了,互道一声晚安就安安静静的入睡。


  人生的这段路途长短都要去走,握住的手会松开,也会重新握在一起。追问理由是没有意义的事,时间并不会记住这些,只有那些温暖又温柔的瞬间,会成为独属的永恒放在心中的某个角落。直到彼此的双手无法再握住,这段路途到了分别的时候,可以带着微笑安心的告别。


 


  勇吉站在吧台后面,端着一杯咖啡。


  “怎么样,你用的可是拓郎亲手做的杯子哦。”


  “其实我早就感受到了哦。”惠美子望着杯子回答道。


  “原来一直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啊。”


  “现在不是知道了吗,那个孩子,认真又温柔,和你一样。”


  “是比我更优秀,认真又努力的活着,温柔的等待着我,现在想来,我真是一个很糟糕的父亲。”


  “好好的和他相处吧,去认识他,去和他说话,和他一起看富良野的冬天。”


  “嗯,好。”


 


  褐色和黄色的杯子上慢慢升起的热气,透过室内灯光看到的外面的雪,放好没有磨的咖啡豆,房间里熟睡的拓郎,两张相框放在一起的惠美,慢慢收拾的勇吉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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